二十五年散记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当年是我们那个市最穷的县。父亲那时刚刚退伍
不久，在人武部看管一个弹药仓库，母亲在一个小学教书，一个极其普通的
家庭。现在关于幼年时代的印象几乎被磨灭得一干二净，只记得他们两个人
都很忙碌，平时根本没有人理我。我外公和祖父都在三年自然灾害前后去世，
外婆离得比较远，而祖母不知为何对我毫无兴趣，于是一般情况都是我自己
玩得瞎起劲。

　　早年搬家无数次，时间稍微长点的大概是住在母亲学校里的那段。学校
里时值到处盖新房，多的就是黄沙堆。我到现在对沙堆都有很大的好感大半
是来源于那个时候，每天我就一个人在沙堆上玩来玩去，无非挖坑埋宝之类，
到得吃饭时间，母亲下班了便来沙堆上找我回家去。然而后来却发生了两件
事，使得我提早入了小学。

　　一件事是我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家门找搬家之前远在郊区的另一个小孩
去玩，差点走丢了。按母亲的话说没被人半路拐了卖掉真是好运气。后来关
在家里，把父母给我买的铁皮飞船玩具拆散了，自己光着脚一不小心踩在散
架的铁皮那锋利的边上，血淌得到处都是，整个夏天我都成了一只脚裹纱布
的跛子。从此不玩玩具了。

　　这两件事情之后，父母觉得平时没人带我太不安全了；虽然我离正常入
小学的年龄还远，幸而那时候管理还不太严格，勉强挤了进去，干脆就呆在
母亲执教的那个班上。早先成绩是比较差的一类，母亲是语文教师，我的语
文却一直极其差劲，而且父亲从前也是学文的，看到我那“看图说话”只有
二十一个字的作文，两个人差不多都绝望了。

　　我的父母都是很严厉的人。父亲以前当过兵，思想也很正统，母亲一直
是优秀教师，我那些表哥表妹的都怕她怕得厉害；我上学之后，跟一般的家
长一样，他们的注意力基本上都放在我的学习上了。虽然没让他们太失望，
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开始母亲曾逼我写日记，勒令每篇不得少于一百字。
可是我实在是什么都憋不出来，只好乱七八糟的凑字数，到了后来，每篇日
记开头结尾几乎统统一样，最后一句话必然是“今天我如何如何很高兴，于
是写下了这篇日记”之类；看来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滥竽充数和应付
了事的招数，现在没有去当官实在浪费。总之，这日记后来就写不下去了，
母亲也没兴趣再逼我。于是我再也没写过任何真正的日记，作文也就几乎没
及格过，直到最后高考更是一塌糊涂，母亲看我那只有一半多一点的语文成
绩，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意思大概是你就这水平吧。

　　小时候挨揍得最狠的一次是三年级的时候考数学协同作弊被抓住，父母
非常生气，恨铁不成钢，我被双管齐下左右开弓揍的鼻青脸肿。但是有句俗
话叫做棒打出孝子，我想用在我身上基本上是对的。我那时很羞愧，居然被
抓住搞得爸妈这么没面子，特别母亲是本校的教师，挨揍真是活该毫无怨言。
有了这个血的教训，从此以后作弊无数次再也没被抓住过。

　　因为这件事我便不想呆在母亲班上了，正好我那时所喜欢的数学老师也
要退休，于是坚持转走，在四年级上就去了另外一个班。我走后不久，母亲
因为摔碎脊椎骨而病倒，卧床不起几乎有一年。父亲此时已经专业到了一个
国营厂里，效益比较差，父亲常年出差，照料母亲的重任便基本上落在我这
个八岁半小孩的肩膀上了。后来母亲一直在医院，我便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填
肚子，因为生性懒惰得很，天天吃白水煮鸡蛋；直到一个多月后的初春，我
踩了齐膝盖的大雪去医院陪母亲，裤子完全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母亲又气
又伤心，打电话告诉父亲再天天出差不回来就一拍两散。祖母向来与我们关
系不善，外婆看不下去了，尽管已经快七十岁，还是从乡下专程过来，接下
照料母亲的重担。

　　父亲常常遗憾我童年的时候他们两人过于忙碌，而且两个人都比较古板
严厉，不曾与我多多接触，我极少跟他们亲昵过，以至于后来我很多心中所
想再不愿跟他们细说。我不太清楚事情如何发展到了现在，但是说“不愿”
却是不太对的。年幼的时候想法总是趋于简单幼稚，有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想
法到了父母那边经常会被训斥；他们两个人都很严厉估计也是幼时不太敢说
的原因，到了后来习惯竟然成自然了。然而这无妨于我成为孝子，想起来与
妻争吵，最厉害的一次还是与父母相关的。

　　进入中学之后，母亲身体渐渐康复。我勉强进了重点初中，却贪玩起来；
父母此时越发的忙碌，那个国营的厂濒于倒闭，父亲终年在外出差，母亲也
一心扑在教学上。我那时进的初中班是有名的乱，曾经一个学期换过六七个
□□课老师，几乎每个都是被打走的。我每日与一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偷
偷抽烟喝酒，打架斗殴，说坏事做尽也不为过，成绩在这个最差的班级也只
是中等偏上，不过我入学的时候便是卡着分数线的，因此父母未曾抱太大希
望，不是倒数便算好的了，只是他们至今对我做下的无数恶事几乎毫不知情。
当年的一个英语老师看着我们那个班级大发诅咒，说我们这个班最后能考上
本校高中的不超过三个人；当然最后她是失算了，虽然全年级我们班的确最
差，终究还是考上了八九个。

　　我已经忘记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我在初二下半学期的时候忽然开始拼命，
可能与物极必反这类说法有点关系，最后终于挤进了那八九个人之中。父母
虽然对我希望所抱不大，但是向来心中要求很高，我成绩上浮最多也就是几
句口头上的表扬而已，而且不能抵“罪”的，一旦做下错事，大棒子照样当
头直下。曾经有一次暑假别人在修拖拉机，临时走开，我和另外一个混小子
两个人一商议偷了散在地上的零件扔粪坑里去了，结果被人瞧见告状到家中，
挨了一顿饱揍。不过这次结果跟小学不同，那一次挨揍之后是作弊更小心，
这一顿揍却让我从此再不做这类缺德事。

　　有时候想到我童年和少年所经历之事，自己都觉得头痛万分，更何况是
我父母，觉得父母生我养我实在殊多不易，现在极尽孝道也只能报其万一。
到了大学之后，离家甚远，有什么事越来越少跟家里说了。我原本就有些沉
默不多言语，不善于表达，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废话居多，诸如天气，穿衣
吃饭之类等等。实际上我在学校发生的诸多之事他们几乎都不知道，除了我
一个铁杆朋友的名字之外从来不清楚我在学校这么多年都怎么过来的。然而
父母经常给我写信，有时都是厚厚的一大叠；我每次看了感觉都极其难受，
有几次都是强忍住泪水。我知道他们很想知道我的真实情况，他们只能看到
我数次放假回家情绪都不太对，可是当我拿起电话想说点什么，却觉得无从
开口，还是一片片废话盖过所有；要写信的时候下笔似有千言，写出来却依
然只有半页就写不下去了，这种垃圾信还不如不写；结果我竟然也渐渐不回
信了，也逐渐变得麻木不仁，一边在电话里说我好得很，接着就跟朋友喝的
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真的可以算是好个屁，却经常用怕父母担心自己的借口
来蒙骗自己和家人，实际上几可算得上逃避。

　　三年级的时候一个好友因为失恋而伤心欲绝，向家人哭诉，其父慌忙来
到学校，将其带到温州旅游散心去了。我那时便想，要是我也遭遇到相同之
事，是决然不太可能告诉家人的，最多淡淡说一句性格不和，拜拜了。想来
心里也甚是悲哀。并非父母定然不会如此，而是我心里放不开从来没给过他
们关心我的机会。

　　现在离家更是远在万里之外，再不像以前一旦真的想念，一两天就能想
见。在机场，妻哭得双目红肿，母亲眼角含泪，还是叮嘱我一路小心，孤身
一人在异国他乡，更是要万事谨慎，父亲一言不发，偷偷拿了手帕抹眼睛。
我跟往常一样，脸上毫无表情，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硬起心快步走进
入口，再不回头。

　　实在写不下去了，还是就此打住。

　　祝福我的父母，我永远爱你们。愿你们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