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梦见了回家的情形，汽车在夜幕里穿过蜿蜒山路，驶入小城的街道，于是下
了车，招呼一辆三轮开到家门口，然后便是晚餐和睡眠。

　　大学四年里六次回家，回回如此：都是在夜幕里下了车，入那小城的灯火阑珊，招
呼一辆三轮车扑腾到家门口，上那四层共六十四阶台阶，面对那房门，按响门铃，便有
人来开门，或是父亲，或是母亲，但从来没有过两个人都在的情形，仿佛我只是徒步从
郊外归来而从未远行似的。然后父母到齐了，另一位从床上或从隔壁的麻将桌上回来，
然后我开始催促洗澡水和晚餐——热水还得等上一点时间，摆上来的晚餐却不丰盛，至
少没有新鲜蔬菜，也没有削好的水果，或是冰箱里冻得美滋滋的饮料，仿佛那只是寻常
的一餐，没有任何洗尘接风的意味。然后便是浑浑然的睡去，三十六小时的火车、八小
时以上汽车的颠簸，非得一觉睡到翌日中午才能清醒过来，这时午饭已经过了，随便扒
几口冷食，就出门寻我那死党们去。

　　此刻我在这里，回想起那些，件件清晰却恍如隔世，那千里之外远在川南崇山峻岭
中的房子，如一件漂流瓶般远离。那瓶子里的纸写着故乡，于是我不知故乡为何物。

　　下了车，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台阶，进了门，吃一顿不怎么像样的饭食，也许比
在食堂吃得还简单，洗个不大舒服的热水澡，也许热水比澡堂的还少还凉，再睡一个长
觉，我又是故乡的我。

　　回忆到此开始窒息，我想不起接下来的每件事。故乡太遥远了，只有当下了车，进
入那灯火阑珊的时候，才有回到瓶子里的感觉。那里我认识很多人，更多人知道我的名
字，那里有我的朋友，和少许值得留恋的回忆，也有我想忘记的人，和故事。这一切都
封存在那被山坳围着的坝子里，天和地共同构成一个半掩埋在沙滩上的瓶子，瓶子里装
着我十七年生命的痕迹和十七年的渴望，离开瓶子的渴望。

　　离开了瓶子，于是那瓶子里便静止不动。从此每一次归家，都重复着相同的路程，
虽然也有小小的变化：第一次带回了几乎所有的行李，第二次只提塑料袋踏拖鞋，第三
次第四次背一个小牛仔包，第五次第六次背一个大帆布包。离家的送行也有不同：第一
次有两个好友和刚分手不久的女友，第二次有四个好友和那女孩，以后便只有父亲一个
人陪我在清晨的风中走到车站，其中第五次有一个朋友同路，车刚出发，他便在我肩上
睡着了。

　　开着窗户，迎面而来的风的味道，是比这里更清凉甘甜的，约摸记得。一路山势陡
缓风景依旧，路铺了无数次，还是一样的颠得车像摇篮一样催人入眠。

　　天台上的黄桷树在我离去后逐渐枯萎了，虽然父母花了很多心思却适得其反，那树
的生命是我给的，无论最初培的沃土还是根部的那一刀。我扦插的樱桃成了大树，虽然
它的果子我无福消受。扶桑被砍倒了，灯笼花被移到了角落里，继续坚强地绽放，葡萄
藤死了，草莓早就不再有，一盆盆剑兰退化得不成样子，玻璃鱼缸里没有鱼也没有水，
干枯枯的，柑橘树长满霉点，夏夜里天台上蟋蟀的叫声和楼下小片稻田里的蛙声都不存
在了。

　　田园将芜胡不归，然我何忍归去，归入那瓶中，去做了鱼缸中的鱼？还记得那我最
喜爱的黑色的金鱼，大眼珠，长尾巴，鳍特别漂亮，从小养起，到她死去，中间一次离
家一月不曾喂食，回来时竟发觉她长胖了，更漂亮——那缸中因阳光照射而兴旺生长的
水草养肥了她。那条鱼活了三年，看惯了同伴新新旧旧来来去去的命运，在生命的最后
的几个月终于孤独了，却在鱼缸壁上产满了卵，然后毫无悲伤的死去，我把她埋在花盆
里，从此年年花开不败。而那些卵我至今怜惜，它们是没有机会的，我相对三年的朋友
毕生的希望倾覆在一张抹布下，因为我只有一只玻璃缸。

　　故乡的瓶满载的，其实只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