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弋夫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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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鼠标 等级 0 楼 发表于 2006/11/15 13:39:43 编 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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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汉代武帝的婕妤。 武帝赠我一双玉钩,系我一生残缘,人们称我“钩弋夫人”。 我生于河间赵家,赵家历来通贾于西域,富甲一方。我自幼随父兄往来于西域与中 原之间。 是年,我年方五岁,坐于驼轿之中,在哥哥商队的护送下回家。 商队蜿蜒浩荡 ,途经长安。 驼铃声声。 前方有喝斥声传来,想来不是有人冲撞了商队,就是商队冲撞了人。 铃声叮当 ,时断时续。 不管怎样,让赵氏小姐轿下的骆驼欲行还止,倒是鲜见。 一时间兵刃声大作,忽又归于沉寂。 有人走近。我握紧哥哥给我的短剑。驼轿帘侧忽地伸进一刃长剑,没等长剑挑开轿 帘我一剑挥去,长剑立断。 轿外有人惊呼。有人重又走近。 短剑再挥,我斩落探入帘内的四根手指。 伴随着一声痛彻心肺的惨叫,利剑出鞘声四起。 忽听一人喝道:“退下。”围住驼轿的人退开,那人策马走近。 那人朗声道:“敝人与友欲出城狩猎,原无意冲撞商队诸君,敝人侍从原不该冒然 掀帘惊扰先生,请先生海涵。既有缘得遇于此,先生何不启帘一见?”他声音不大,却 气贯九天,我暗自诧异有人声音清朗如此。 我自不答话。 他等了等,又道:“先生可否恕敝人冒昧,为先生启帘?”他来启帘?我心惶恐莫 名,沉默依然。 他走近了。 我握紧短剑,身子向驼轿一角缩去。 他伸手掀帘,众人惊呼“不可。”但我无意伤他,只是紧倚轿壁。我有剑,却怕他。 帘开了,我看见他。 他不年轻,应该有我父亲那么大。他气宇轩昂,清朗得像他的声音,可说悦目。 ……我还是怕他。 看见我,显然大出他的意料,他哑然失笑:“原来是个小胡女。” 我头插楼兰的白 羽,耳坠大秦的明珠,头发结成一络络的小辫直垂腰际,这是胡女的装束,我喜欢胡女 的装束,但是我并非胡女。 “我不是胡女。”“你不是胡女?那为何如此打扮?”我不答,瞪着他,目光灼灼 ,紧握短剑。他皱眉看着短剑,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轻轻地自我手中取出短剑,掷于 一旁,我竟然没有抗拒。 “汉人的姑娘应有汉人姑娘的装束,”他说:“伸出手来。”我伸出手,两只手, 缓缓展开。 他取出一双玉钩耳坠,分别置于我两手之中。 双钩如新月,玉润流光我握掌成拳,淡淡一笑,两颊微热,想是嫣红如霞。 他凝视片刻,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红。这玉钩原是一风华绝代的夫人所佩, 如今赐与你,愿你有一天也能与她一样绝世而独立。” 言罢挥鞭策马,绝尘而去。 前面猎队随他奔去。 一名侍从走到我轿前说:“小姐受惊。奴才该死,让此猎队惊扰小姐,只是,护 卫适才与小姐言谈之人的,一为卫青,一为霍去病,均是大名鼎鼎的将军,想必那人 也大有来头……” 花开花谢,如此数年。 未及成年,登门向我求婚者已络绎不绝,却无一人如愿而归。 十五及笄,束发凭镜,人道镜中有女颜色如玉。 忽闻魏夫人亲自临府为子求亲。 魏夫人擅写诗作赋,文名满城,且出于世家,父兄夫婿均在朝为官,满门显赫。 隔着一重纱幕,我向魏夫人颌首再拜,道:“承蒙夫人垂爱,小女子自是感念万分 ,但小女子自幼身有残疾,不能侍奉公姥,恐有负夫人美意。”魏夫人道:“素闻赵氏 小姐娴淑温良,才貌俱佳,何曾有身有残疾之说?”我默然不语,须臾,缓缓将拳曲的 双手伸出纱幕之外。 双手拳曲,是我十年来保守的秘密。 魏夫人惊诧地盯着我的手:“小姐的手……”“双手拳曲,舒展不开,自幼便是如 此。”她不信。 我让她试着展我的双拳,并承诺若她将双拳展开我便嫁予其子。 她长久舞笔弄墨的手纤细而有力,但我双拳紧握依旧。 十年了,我的双手一直就这样卷曲成拳,紧紧地,紧紧地握着,从来就没有展开过, 开始是不想展开,后来就真的展不开了。就一直这样握着,一直,一直。 拳曲的双手是我的秘密。 手中所握之物是我双手拳曲的秘密。 拳曲十年,十年之结,岂是须臾间可以打得开的? 风起,风舞纱幕,纱幕飘飞。 魏夫人抬头看我,忽地愣住。 终于,她放开我手,起身叹道:“天意如此!犬子自是无福。” 临行之前,她对我 长兄说:“令妹丽质天成,风华绝代,凡夫俗子岂堪求之?”风华绝代?重闻此词,我神 思恍惚。 自此,河间盛传赵氏女国色天香,但甫出生便双手拳曲,有展之者即得其为妇。求婚 者日增,但无人能展开我拳曲的双手。 年华渐度,如此又是二年。 我十七岁那年,武帝巡视河间。 我席地而坐,低眉敛目,不看坐在纱幕外的男子。 我哥哥首次允许求亲的男子进入我的水榭。 他是何人? 他微微颌首,两个侍女垂首走到纱幕前,齐齐跪下,说:“奴婢得罪。”迟疑片刻, 我缓缓将拳曲的双手伸出幕外。 她们分别捧起我的一只手,开始作无谓的尝试。 徒劳无功,隔着纱幕,我看见她们一脸焦虑与惶恐。 她们加大力度。终于我忍不住因痛而失声低呼。 “退下!”纱幕外的男人霍然站起,怒声斥道。 两个侍女疾步退下。 他的目光向这边射来。我闭上眼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炯炯,刺破纱幕,直落到我身上。 我不由地瑟瑟向后退去——我怕他。 他步若流星,向我走来,伸手去掀纱幕。 我哥哥与家奴齐呼:“不可!”纱幕已被他掀开。 我抬起惊恐的双眼迎上他讶异而喜悦的目光。 我腰系罗裙,身披绸衣,钗环玎铛,盈盈十七。 从十二年前开始,我就只穿戴汉人的服饰。 他一身清朗一如当年。 他握住我的双手。 一阵灼热自掌心传来。 “缘何如此?”他问。我不答,只是努力想展开双手。 痛! 我的泪,落下来,落在双手之上。 终于舒展开来。 他的手托着我的手,我的手托着他赠我的一双玉钩。 他盯着玉钩,讶异之极。 我低首轻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红。”他凝视我半晌,忽地恍然大悟。 他拥我入怀,叹道:“朕观河间城中有青紫之气,术士曰此兆城中有奇女子,如今看来 ,果然不虚。”朕?朕!我并不觉得吃惊。原本也只有人间极致的尊位才配得上他如此不凡 的威仪。 汉武……汉武! 他宝马香车,载我入宫。 他为我新建一宫,赐名“钩弋”,于是人们唤我“钩弋夫人”。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他相当宠我,伴读未央宫,春游上林苑,他喜欢我长伴身侧。凡我所欲必为我寻之,我 偶出不敬之辞,他也不以为意。 曾听几位年长的宫人说,在我之前有三位美人曾蒙他如此眷顾:陈皇后阿娇、卫皇后子 夫及倾城倾国的李夫人。 一夕凉夜,我与帝憩于太液池畔。水殿风来,我散开一髻青丝长发,倚于帝侧。 帝指池中之荷,说:“夫人若清水芙蓉,风致天然。”我问: “比之陈皇后、卫皇后、 李夫人如何?”帝略一沉吟,答道:“阿娇若赋,子夫若曲,小李若歌,钩弋若诗。” 我居于钩弋宫,闲余便练字习舞、勤学十二年来因手拳曲而不能做之事。数月之后,居然 小有所成。 一日遵帝命献舞未央宫。帝观之赞道:“翩翩然有李夫人之风。” 后观我依帝诗《秋风辞》 而作、亲自手书的《秋风赋》,帝不禁拍案惊叹:“夫人之赋,意切朕意,辞藻清灵,且柔韧有 度,况笔迹秀颀,实属难得!夫人习书法不足一年,怎就习得如此好字?”我浅笑答道: “凡 我所欲,无所不及。”帝笑曰:“惜你非男子,否则聪慧如此,建功立业岂是难事?”我扬眉再 道:“若有才有德,女子莫说建功立业,就是施政天下,也非难事。”帝收敛笑容,正色道: “治国之事,岂□□戏!”我应之曰:“并非儿戏!能独善其身,修身、齐家之女子比比皆是, 怎见得便不能兼济天下,治国、平天下?”帝视我良久,不语而去。 我在妊娠足足十四月之后,才生下弗陵。 帝喜曰:“昔闻尧母怀子十四月始生尧,今钩弋夫人亦然,定为吉兆。”他下诏改钩弋宫门 为“尧母门”,晋封我为“婕妤”,对我母子二人自是宠爱有加。 征和二年,太子刘据被诬谋反,帝大怒,谴重兵捉拿太子,太子母卫皇后悲愤自尽。太子逃 至末路穷途,无路可去,亦含冤悬梁自尽。 后帝查明真相,悔之已晚。 太子之位因此空悬。 人皆以为下一个入主东宫的皇子将是李夫人所生的昌邑王——刘赙。 宫人都说李夫人是武帝最宠爱的美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据说帝当年听了此歌后问此歌歌者宫廷乐师李延年,世间是否真有佳人如此,帝姊平阳公主 曰此佳人即李延年之妹,于是帝召佳人入宫。 李夫人当真国色天香,且歌喉悦耳,舞姿动人。 一连数年,帝独宠李夫人。 李夫人为帝生了皇子刘赙。未及刘赙成年,夫人却身染重病。 帝前往探望,夫人拒不见帝。帝强入宫室,夫人转身向内,以被蒙面,泣请帝归。帝言辞凄切, 许之金银珠宝、封子荫兄,以求见夫人一面。夫人哭得肝肠欲断,终不允。帝失望而归。 宫人问夫人为何忤逆帝意,夫人凄然告之曰以色事人者,色衰爱弛,若帝见夫人今日病容, 定然不喜,还不如誓死不见帝面,帝日后定永记夫人倾城之貌,永怀夫人之情,从而眷顾其幼子 兄弟。 果然李夫人病逝后,帝伤痛不已,为夫人写诗作赋,为夫人兄弟封侯进爵,厚待其子刘赙自 不待言。 征和三年,李夫人弟李广利奉帝令出击匈奴,兵败失利。适其女被告于家中行巫蛊之术咒帝 ,被帝枭首示众于华阳街。李广利遂变节投降匈奴。帝闻讯怒不可遏,下令把李广利一门灭族。 经此事后,帝受触极深。一夜秋风萧瑟、落叶哀蝉,帝独坐建章宫后殿之中。我奉茶至, 呼帝,帝不应,恍恍然若有所思。我连呼数声,帝始长叹一声,曰:“朕哀李夫人早卒,善待 其幼子兄弟异于常人何止千百倍!未曾想竟致李氏一族骄横跋扈。只因我斥责其夫婿,李广利 之女就行巫蛊之术施咒于朕,而广利竟也不顾多年恩义,变节降于匈奴。朕一生重用外戚, 如今看来,竟是错了?” 李氏灭族之后,无人再敢提立昌邑王为太子之事。 弗陵很聪明。三岁识字,五岁作诗,且貌端体健,帝常对人说弗陵很像他。 他越来越喜欢弗陵,经常召见弗陵,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射箭打猎。 帝年事渐高,体大不如前,立储之事日显迫切,于是宫人大臣盛传帝将立弗陵为太子,私下 里向我道喜之人日众。 我淡然处之。弗陵只是武帝的幼子,却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可以不做太子的母亲,却不能不 做弗陵的母亲。我只要弗陵是我的弗陵。 帝喜欢弗陵,我自然很高兴,只是他常常在含笑看看弗陵习字嬉戏后,转而用一种若有所思 的目光看着我。这目光让我不安,甚而…… 害怕。 后元元年秋,武帝设宴于甘泉宫。帝令我带弗陵盛装前往。 席间,帝命弗陵背诵伏羲以来阴阳诊侯、龙图龟册及《诗经》、《离骚》之篇。 弗陵从容背来,分毫不差,并即兴另背一篇帝所作《瓠子歌》。 群臣纷纷赞弗陵只七岁幼龄,已是这般聪颖,实有乃父之风。帝点头不语,又令弗陵再背 几篇诗歌。 弗陵略一思索,遂朗声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 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帝微愠,斥道:“婕妤为何教弗陵 这等市井小调?”当着满席文臣武将,我离席跪下,依礼仪脱簪谢罪,道:“陛下息怒。此乃 乐府新织曲子,宫中宫人竞相传唱,弗陵因此记下,未必知道曲中之意,妾委实不曾教他。 ”帝蓦地勃然大怒,拍案喝道:“把赵婕妤押至掖庭狱!” 掖庭狱?那是犯了重罪的后宫女子 才被送去的地方! 一时满座愕然。 我长跪不起,抬起头,透过盈盈的泪光看着武帝。 入宫数载,他甚至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两个宦官过来拉我,我站起身,一抽衣袖,不让他们碰我。 我还是看着他,目中泪泫然欲下。 他看着我,双唇微颤,欲说还休。终于举袖遮颜,于是我听见他说:“去!你不必再活了! ”殿内顷刻鸦雀无声。 我转过身,缓缓向殿外走去。 弗陵忽然哭出声来,在后面拼命唤我。 弗陵,我的儿子! 我回头看他,泪终于落下来。 弗陵想跑过来,被几名宦官抱住。我转头继续走。 弗陵哭得更厉害。我忍不住再回头,看见他在拼命挣扎。 我再看坐在殿中的大汉皇帝。一只颤抖的手置于额前,那龙袍广袖后,是一张怎么样的脸? 我向前走,再回头,再回头,再向前走。 终于他还是没有放下他的手。 终于我还是没有看见他广袖后的脸。 他那时的表情从此成谜。 月明星稀,掖庭狱中一灯如豆。 秋风乍起。 恍惚间似闻有人在唱《落叶哀蝉曲》: “罗袂兮无声,玉樨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 之未宁。”帝为忆李夫人而作的《落叶哀蝉曲》。 小李若歌。当年风华绝代的她曾轻歌曼舞于未央宫,如今化作一坯黄土,换得汉皇几篇歌赋。 阿娇若赋。陈皇后华贵雍容,幼时曾蒙帝许诺金屋贮之,后被弃之幽宫,千金买来司马相如 一篇《长门赋》,也换不回帝几朝恩宠。 子夫若曲。若曲的子夫柔美婉约,最终悲愤自尽。 钩弋若诗……却又如何? 帝深念李夫人,或许只是其死得其时。 幸哉,小李! 有人启门进来。 为首一人向我深施一礼,道:“臣上官桀见过钩弋夫人!”太仆上官桀。 我颌首道:“太仆不必多礼。”上官桀道:“皇帝陛下命臣前来问夫人可有事须臣转告陛下? ”我默思片刻,淡然一笑,道:“请善待弗陵。”“这个自然,”上官桀凝眉再问:“再无他言? ”我回眸视他,道:“还有何言?我该痛哭失声求太仆请陛下免我一死?若太仆认为我该当如此, 太仆就低估钩弋了;再若太仆认为陛下能允此求,太仆就太低估陛下了。”上官黯然长叹,复施 一礼,道:“夫人可知错在何处?”我浅笑道:“我若不死,陛下便不会立弗陵为太子。” 上官 续道:“是了。夫人错在过于聪慧志坚,且胸怀鸿鹄之志。陛下深恶少主年幼,其母干政之事。汉 初吕后乱政自不必提,再如本朝太皇太后,虽贤能亦为人称道,但驭政于陛下年幼之时,屡屡违帝 意直至陛下弱冠之后。”“干涉朝政?”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弗陵。 ”上官桀点头道:“那便是了!再有,陛下历李广利降匈奴之事,深感外戚之不堪,令尊早逝,令 兄以弱冠之龄即通贾于西域,如今河间赵氏富甲一方,令兄青年才俊,若入朝为官,何事不成?” 我冷笑道:“我兄人中俊杰,向来淡视功名,原不为世人所解。”上官桀道:“惜陛下不知令兄性 情。”言已至此,相对无言。 我取下所佩玉钩。玉钩比之帝初赠我之时更显润泽。 我对上官桀说:“烦太仆将此转交陛下。”上官允之。他走时遗下了一条帝赐我的白绫。 我梳妆整衣,朝着未央宫的方向跪下再拜。 我捧起了那条洁白的绫缎。 后元元年,钩弋夫人赵婕妤卒。是夜,狂风悲啸,百姓闻之感伤。 后元二年二月乙丑,武帝立幼子弗陵为太子。 丁卯,武帝崩于五柞宫。太子弗陵即位,是为昭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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