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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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楼 发表于  2006/4/10 16:20:42    编 辑   



  流连是我曾经的一个女人。她离开了我。  
  其实,最初的时候,她只是转身,是我,是我推着她不能回头。  
  想当初她在我身边像只雀儿吱吱喳喳,永远没有秘密,没有保留,一览无遗的透明。 
她善于把自己这样的品行归类为小鸟依人型,喜欢咬我左边的耳垂,将头靠在我的胸前, 
用指尖一直一直的在画圈。  
  这个圈,原来没有办法画到最后。流连,流连。到最后,我才知道,流连忘返的人, 
原来是我,不是她。  
  其实我是真的想实现给她的诺言的,打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诺言和谎言的五笔拆法 
是一样的。四个字母拼出来,两个词就同时跳了出来。它们是提醒我吗?提醒我,当初给 
她诺言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满不在乎的无所谓。我以为,女人只是需要哄哄,关键在于口 
号不在于落实。我以为,所有的错误都会被原谅,所有的宽容都应该宽大无比。我以为她 
只是转身,我不知道原来她是不再回头的。  
                   
  我每天抽一包烟,三分之一递给别人,三分之一自己抽掉,还有三分之一我是用来浪 
费的。  
                   
  圣诞节的那一夜,我在街上乱逛,最后还是去了那座大桥。我站在大桥的至高处,看 
着那一溜烟顺着下坡呈曲线消失至黑暗尽头的路灯,想起流连说:你知道那路灯的尽头是 
哪里吗?是我的心里,如果你顺着它们就可以走进来。  
  回家后,我就开始咳嗽了。我一直觉得胸口处有些什么,但我一直用力的咳,却都于 
事无补。它堵着,塞着,滞留着。直到有一天,我在宛转的枕边暗夜的睡梦里,突然喊出 
流连的名字,才终于停止了那久日不愈的咳嗽。  
  但却落下了病根,我每每一吹风,就会咳嗽。一咳嗽,就捂住胸口,生怕,生怕心底 
深处的那些过往细节会突然的不期而至,脱口而出。  
  我能想象,那个夜晚,她一个人在街上奔跑着,那样伤心,绝望,心如刀割。她在哭 
,哭她那即将来临的美满姻缘原来是一片假象,谎言,支离破碎。  
  半年前的夏末,我们原本有一场婚宴,没想到,翻手便成隔绝,爱断情伤。那场婚宴 
成了我生命里的一场惨局,面容缟灰,仓皇失措,成了回忆里一个悲伤的细节。  
  细节,就这样不加节制,就这样泄露了我的伤悲和脆弱。即使拼命回避躲藏,也无法 
抵挡它的来势汹汹。清冷的夜里,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凉透了我的左耳。  
                   
  宛转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条就走了。桌上,还有她喝一半的牛奶和几片全麦吐司。  
  我从床上起来在经过卫生间前看见了,坐在桌前,我拿起那张字条,展开,并顺手拿 
过一片吐司塞进嘴里。  
  “城子,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走出来,如果不是你,那么,就只能是我。”  
  我把它放下,端起那杯一半的牛奶,一口饮尽。牛奶已经凉了,她走了有多久?  
  我转回身,重新回到我的床上,翻个身,躺到她的位子。被褥已经凉了,她走了有多 
久?  
  我睁开眼睛,顺着透明的窗玻璃看出去,稀稀薄薄的阳光在这个冬日里毫无余力。连 
天都是凉的,她走了有多久?  
  宛转说过,我是个容易让人心凉的男人。心凉透了,那一滴留在心里的泪,就永不会 
蒸发了。这样也好。  
                   
  迷糊中我入睡了,一觉睡到下午,被小康的电话吵醒。电话的另一头闹哄哄,他口齿 
不清地喊着:城子,我他妈的把人连车给撞了,你给我快过来,想个办法。  
  我在床上犹豫了半秒钟,立刻跳起来。小康是我表弟,小我一岁,从小玩到大,跟哥 
们没分别。我进公安局还是他老爸我三舅给安排的,混了两年,还只是个交警。  
  换上警服,骑上那辆单位的无牌摩托,飚了出去。  
  我同那个办事的交警打了个招呼,他识相地一边去了,把场面留给我收拾。还好那人 
没什么事,摩托车也只是破了个后灯,更哪堪我一呼三喊的,根底也就软了几分。我大手 
一挥,让小康给他个两百块也就完事了,围成圈状的看客顿作鸟兽散。  
                   
  小康拉我到他家去坐坐,我把头摇得快断。最怕见到他老爸,我爸都没计较我廿八岁 
不升职不攒钱不回家住,他却一见我就一副苦大仇深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知道他是念着我妈的情份,我出生那天,我妈也就死了,连同另一个孩子,我的双 
胞胎弟弟。我在母亲的一张照片上,看到父亲当年写在那上面的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 
思量,自难忘。  
  都用不着十年,七年后,他就抛之脑后娶了新人。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忘却的人和事 
,曾经的生离死别痛彻心扉都在时间里烟消云散了,只剩得我这个极其尴尬的名字,空空 
荡荡地证明着爱情与遗忘之间的可笑。  
  那个女人进门后倒也没有亏待过我,竟是一味的由着我。如果亲生母亲为儿子的学习 
或者品行痛打一顿,都会被人称成是孟母教子,但后妈就没那么幸运了,少了一顿饭都是 
有失妇德。  
  她是个懦弱平凡无知的女人,她无法把握自己想要的生活,转而就屈服了生活所呈现 
给她的。我目睹着在这二十多年来她的苍老,其实她从嫁过来的那天就苍老了。  
  她是我生命里的一个反面教材,教会了我人不能活得那样唯唯诺诺。这样的结果,却 
是造成了我的不修边副,在感情上对内聚焦对外散光,更多的时候,我向往那种花自飘零 
水自流的生活,各不纠缠,仅仅亲近。  
                   
  但唯有宛转才是令流连离开我的原因。我想,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有个果因循环,起承 
转合,所以才会促成今天的局面。一切过程都不过是推着彼此往那个命定的结果而去,无 
能为力,无法抗拒。  
  宛转不是我的结局,不会是,这一点我一早清楚。但为什么还在一起?也许只是要证 
明一点什么吧。  
  她太聪明了,跟我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她太优秀了,在她面前显得我力不从心,无 
以为继。我们在网上交流了十天,便狂热地认定了对方便是自己在走入婚姻之前,必须经 
过的那道美丽风景。  
  我们都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将来,我们没有诺言地交缠着,爱情游戏,人间天堂。  
  天堂的味道是什么?流连曾经甜蜜地告诉过我,那是每天清晨醒来都能闻到,所爱的 
人身上的味道。  
                   
  喝到七分醉的时候,小康突然就不知所踪了。我一个人坐在路边的大排档,喝着酒, 
恍恍惚惚。  
  半个小时后,他带着一个女孩过来了。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喝多了,惊了一下 
站了起来,撞倒了桌上的酒瓶。那女孩急切地问:你怎么了?  
  小康在一边悠悠地笑,他扶住我的手臂,跟我挤了挤眼睛,怎么样,不错吧,我替你 
留意了好久了。我瞪着他,一巴掌推开了他,踉跄着转过身就走。  
  我又跑到了那大桥,风还是那么大,跟那晚一样。在桥沿,我吐得一塌糊涂。流连, 
他们以为找个跟你相似的人就可以代替你了。我笑,大声地笑。有些车子从我身边经过, 
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从口袋里找到了一包烟,抽出,点上。燃到一半的时候,我把它放下了。看它在风 
里明明灭灭地缩小着。半支烟。这是流连的半支烟。  
                   
  我每天抽一包烟,三分之一递给别人,三分之一自己抽掉,还有三分之一我是用来想 
念的。  
                   
  小康狂打我的手机,终于不耐烦,我接了起来。他心虚地说着:城子,对不起,我以 
为你会喜欢。  
  他听见我没有回话,便接着说:我爸说你爸也老了,经不起折腾了,流连走了就走了 
,你还是得成家立业。我也说句话,不知你爱不爱听,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后妈真的很不错 
,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责怪过你……  
  我默不作声地把电话就挂了,关了机。  
  那个女人,那个被我当作反面教材的女人,是流连的母亲。第一次看到流连,她被她 
妈妈从身后拉出,软软地叫了我一声:城子哥哥。从此,流连成了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 
,成了一条影子,拖在我身后。  
  我在学校里打架了,她偷偷从家里拿来红药水给我抹上,我考砸了爸爸要打我,她战 
战兢兢地拉住他粗大的手臂,哭着喊别打。我偷了桌上的烟躲在房间里抽,抽到一半,她 
冲了进来,抢走我手上的烟丢在地上踩扁。我作势要掴她,她怯怯地抬起她的小脸大声地 
说她什么都分我,我也得分她,这半支烟就算是她的。  
  后来,每次在她面前就只能半支烟,她以为,我少抽了半支烟就少吸入了一半的尼古 
丁。  
  后来,我无意中看到书上说,烟有三个名字:还魂草、忘忧草、相思草。  
  原来,她是预留了一半的相思在我的生命里。半支烟,半截相思,可还魂或忘忧吗? 
  
                   
  不知过了多久,宛转找到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总是有办法想到我 
所想的。  
  她把我带回家,扶我进房间,给我倒热水,擦脸,换衣服。整个过程,我一动不动地 
看着她,苗条的身段,利落的举止,淡然的表情。  
  我一把抱住了她,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前,呜呜地哭出声音。  
  她抱着我的头,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地说。  
  城子,我要和他结婚了。  
  城子,网络上的对话,仅仅代表了我们心里的一部分,却让我们都错以为对方是自己 
想要的。  
  城子,你会不会记住我?  
                   
  我轻轻地推开她,勉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沿,她伏在我的腿边,长长的黑发像丝一 
样展开。  
  就是这样的姿势,就是这个地方,这样的两个人,让流连那样的绝望,她睁着眼睛, 
手里的袋子掉到了地上。露出喜庆的红色,那是她的新衣,新嫁衣。她那样哀伤地反复念 
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愧疚,但无法自圆其说,索性就不加解释。她跑出去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没有追 
她。  
  是的,最初的时候,她只是转身,是我,是我推着她不能回头。只是没想到,这一转 
身,就永不相见。  
  她一直跑到了那座桥,悲伤和愤怒让她没有时间细细思考,直接跳进了那条宽广的河 
流。那样直接,那样毫不犹豫,心灵里的荒凉和绝望都无法再漠视,生活呈现给我们的真 
实,往往更善于毁灭生活。  
  她一直坚持着以为我在爱情上的形散而神不散,哪知道,我连自己都无法把握自己的 
尺度。这个圆,我们差一点就能画成完美。  
                   
  宛转在黑暗中站起身,城子,我爱你,可是没有办法。只能让你的生活节外生枝,对 
不起。  
  她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身来,城子,你知道吗?你有个多么忧伤的名字。  
                   
  江城子。苏轼当年纪念亡妻的这一阙词,它是我的名字。父亲在母亲的照片上用小楷 
写着它,我工作的头一年,领了工资买了个钱夹子,就把那张照片放了进去。后来有一天 
,流连说她喜欢,她低着头,轻轻地念着,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那一天的风,轻柔得有些异样,从窗外抚进,扫过她光洁的颈项,长发如丝,她的声 
音如诉,让我心起微酸,一伸身,抱住了她。她依依地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半含羞怯,没 
有拒绝。  
  她用指尖,在我身上画着圆。一圈,两圈,三圈……  
                             
  200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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