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发一个原创《丑末寅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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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楼 发表于  2004/12/14 22:25:06    编 辑   


丑 末 寅 初 
这是我第五次进医院。熟悉的小花园,锈迹斑斑的铁栅栏,被无数个病人的臀部磨得发 
亮的塑料排椅,随地捡拾垃圾的老妇……秋日清澈的阳光,灿烂的银杏叶,秋天到了!第 
一次来这个医院的住院部时,日头暴晒,流金似火,路边的蝉鸣搞得人浑身乏力直犯恶心。 
天气很清爽,病人的心情格外晴朗,看到隔壁房中的阿婆拄了拐杖在花圃边溜达着。趁 
她抬头的功夫,我朝她挥了挥手帕。她在这里住了近半个年头了,儿子开公司挣了钱, 
就把多年患肝病的老娘送到这家收费不菲的医院常住就医。 
我住在615房。干净明亮的房间里安静地卧着三张病床,有一个卫生间和阳台,电器也很 
齐全。进屋后我就窃喜,这次只有我一个人住!那感觉像意外地发现世外桃源,毕竟中 
国的住房还是很紧张的。前几次来总会有一个或两个病友,有的很痛苦时就大声呻吟, 
很吵。 
我在这个素馨如通往天堂的驿站的房间安顿下来,开始整理起行李来。一个星期没吃主 
食和肉了,身上没力气,反正屋里没人,我把帽子摘掉后才换病号服。衣服越发大了, 
穿在里面感觉很宽松,插上羽毛就能飞了。 
下午两点开始接受治疗。照理的,第一项总是验血。护士小姐从我的细白胳膊里抽走10 
毫升鲜血。我转过头去,不忍心看这凄惨的一幕。血管里的血复杂的连医生都很难检测 
到有多少成分了,那里面参杂了几十种药物,有些药物是最新产品,医生们也不知道那 
种东西能对我起什么作用。 
抽血后我就困了,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醒来时祁恒已坐在我床边,他握着我的手的双手有点凉。 
“醒了?”祁恒温柔的摸摸我的软鸭绒睡帽。 
“嗯,吃饭了没?”我钻进他怀里,闻闻他的脖子,这是我们长久以来的习惯,闻到彼此 
的气味就安心了,像两只土拨鼠。 
“等你醒了一块儿吃。看我买了什么,桃树根,整根熬汤喝,苦口良药,再等十分钟就出 
锅了”。 
“哪里搞的桃树根,不会是在公园里偷挖的吧?有人跟踪没?”我假装紧张的四下望望。 
“瞧你吓的,”他亲亲我,“总之是有办法,有贵人相助,我的小公主肯定会好起来的, 
好,乖乖等一会儿,我去看汤”。 
他起身去付费厨房。 
桃树根汤好难喝,苦比莲子,为了鼓励我多喝,他也猛灌了几口,还大呼“鲜呀”。后来 
我们终于苦的大眼瞪小眼。 
沉沉夜幕开始降临,我的噩梦也开始拉开序幕。左下腹随着窗外圆月的爬升有节奏的疼 
起来,牵扯着全身的筋脉。钝刀割裂着那里的肌肉,铁钻椎刺着那里的神经,周身的肉 
体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疯狂啃噬……冷汗一阵阵湿透衣服,我不住的抖起来。 
祁恒把凯福兰掰碎了喂给我吃,他用手绢擦试着我的额头,眼里是疼爱和怜惜,还有说 
不出的痛苦。他的手也在抖。 
四个月了,疼痛这恶魔附在我的躯体上,没有离开的迹象。如果没有强力的化疗作用, 
我早就摆脱这痛苦了。 
那天正在跟一个法国人谈作品版权,会议室的柜式空调静静地调节着室内的温度。按照 
老板的吩咐,每本书以2%的版税搞定。我看着自己拟的合同,当那个深目高鼻的老外拿 
起签字笔潇洒地签下大名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这个合同意味着我给公司省了 
每本1%的版权费用,书卖出的越多,省的越多。我例行公事地说请他共进工作餐,抽回 
手的一瞬间,身体陷入一股无名的绞痛。 
就是这样开始的,在确认左下腹是疼痛中心之后,我知道,沉寂了十年的梦魇现身了。 
许多爱情小说里的女主角结束生命的方式是得了不治之症。作者是很残忍的,美丽的精 
灵在爱人的怀抱中香消玉损,消逝的令人心碎。奇怪的是,她们得的大多是白血病,血 
癌。我没有染上那属于小说人物的恶疾,我得的是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多人患上的胰腺 
癌,属于内消化系统肿瘤,初中期没有明显症状,极难诊断,尤其是身体好的年轻人。 
这种病是母亲家族中的遗传。外公外婆是表侄亲,他们的结合产生了致病的基金变化, 
给后代们的生命注入了先天的毒素。十年前母亲死于胰腺癌,她死前没有留下遗言,也 
许她很早就知道过不了多久女儿就会去陪她。 
人的生命是多么的渺小,它的起源与消逝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午夜时分,我快睡着了。祁恒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在我身边躺下来。他的动作越来越 
轻柔了,怕吵着我。他轻轻褪下我的睡帽,用手指揉着我已近全秃的头皮。 
半夜时分,这个城市听不到鸡鸣。我曾经问过妈我是啥时候生的,她说不知道是夜里几 
点,大概是丑时末寅时初,三五声鸡鸣之后,雄鸡报晓的时刻。 
妈去世的那天早上,小舅说时辰还不到,他说你妈是午时生人,死也是这个钟点。人 
嘛,啥时候生,就啥时辰死。 
那我也将在某一天的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离开这个世界。当外力无法挽回我的生 
命时,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情,短短的一瞬间,灵与身的分离。 
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醒来已是朝阳无边,祁恒上班去了,小桌上放好了一勺维他粉,保温杯里注满了 
水。新的一天开始了。 
上午是王医生给我做放射性血细胞代谢。手腕上缠满胶管,测血压,上仪器,注射。他 
说我的情况不太稳定。我问他是不是第五次联合化疗后如果还不好就不用治了。他沉默 
了片刻,说理论上晚期胰腺癌的治疗能力就到此为止了。他像朋友一样扶住我肩膀说: 
“我们一起努力,给我多一点时间,挺过这一段。我已经收集了许多遗传性内消化系统肿 
瘤救治成功的案例,不是没有希望的,晚期并不意味着死亡。”我故作轻松的跟他开玩笑 
说:“相信你,至少你给我做化疗用的激素没有把我变成一个大胖子”。 
得到医生的鼓励,我的心情反而变轻松了,把生死问题交给别人,这是身为自由之身的 
癌症病人的专利。希望不是没有,我偶尔会感受到希望的力量,但那转瞬即逝的光芒会 
迅速被母亲的死亡唤走,留下对死亡坦荡的另一种力量。 
我从来不说“等我好了就怎样”,当年爸爸和所有亲友隐瞒妈妈病情的做法令我至今仍然 
后悔,那是非常愚蠢的。他们和我给妈妈造成了突然而至的绝望,她甚至没有适应事实 
的时间就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我恳求祁恒不要将我的病告诉我爸和他父母。老人家经不起好几个月的身心消耗和折 
磨。也没有必要告诉弟弟,至少现在还没必要,我不想他再经历一次十年前的煎熬。 
最辛苦最痛苦的就是祁恒,我的爱人。可惜这辈子没有穿白纱当新娘的机会了,曾经约 
好28岁结婚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既然我不能跟他在一起了,那就将我们的爱 
情带走,不能留下一个婚姻的空壳套着他。 
我要慢慢回忆,整理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生。 
做完常规定位放疗出来后,我感到虚弱极了,扶着楼梯扶手慢慢蹭上楼,气喘吁吁。最 
近很害怕坐电梯,怕电梯突然不祥地坠向地球中心的火球。推开房门,里面多了个小姑 
娘。十六、七岁的高中生模样,五官清秀,见了我也是吃惊不小。我赶紧做了一下自我 
介绍,她局促的说她是楼下心血管科的,没找到合适的病房暂时在这里呆一天。我笑笑 
说那我今天有个小室友了,她呵呵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很可爱。 
吃完小米粥后我跟这个叫陈其的女孩子聊起来。她爸妈是计算机工程师,工作很忙,这 
次住院时突发性心脏缺血。 
我们慢慢聊起了学校,她说她高二了,想报考复旦新闻,做一名职业记者。我说那曾经 
是我的梦想之一。 
谈工作学习太累,我想说点儿轻松的能带来美好回忆的话题。 
“陈其,姐姐给你讲讲大城市看不到的风景吧,”我抱起小猪抱抱枕,她捧着一个巨大的 
苹果咬起来。 
“有没有去过湖北?我的家乡就在长江边上,那里是长江的细腰,窄窄的河道,两边是陡 
峭的高山,莽莽苍苍的大山。 
我家的后院是一片竹林,漫山遍野的竹子,翠竹,比你的胳膊腿儿粗多了。想想看,满 
目青翠的竹林,是不是在武侠片里才看到过? 
春天,笋发芽了,第三场春雨过后,小不点的笋就猛长起来,马上就改头换面成袅袅婷 
婷的竹姑娘竹小伙了。小时候和同龄的小姑娘们一块儿去挖笋,比赛谁挖的多,那时候 
我总是输的暗地里哭鼻子,我从小就笨手笨脚的,不会绣花,不会给辣椒苗捉虫子。” 
“可是你长的很漂亮,请彻的大眼睛,白白的皮肤,所以肯定有一帮小男孩围在你身 
边。”小女孩真是浪漫。 
“那时候小男生和小女生不往来的,说句话都会被笑话,还有多嘴婆告状。只有穿开裆裤 
的小不点菜凑到一块儿玩。 
农村的孩子没有积木,没有水枪,甚至连水军帽都是妈妈凭想象逢的。小孩爱看热闹, 
哪家有婚丧嫁娶我们就在哪家汇合,疯赶打闹,挤作一团。我认识的第一件乐器就是唢 
呐,逢红白喜事,唢呐就会呜啊呜啊响起来,固定的调子,喜事有喜事的一套吹打班 
子,丧事有丧事的一套吹打班子。吹唢呐的人是主角,我总是很崇拜的远远站着瞧他抑 
扬顿挫的样子。稍微有钱的家庭办丧事时都请两套班子,夜里丧鼓不能停,单调的鼓声 
陪伴着亡人度过他灵肉分离的第一夜。班子吹打的越热闹,亡人就会在奔赴阴间的路上 
多一份勇气。 
我小时候跟表姐表妹玩的最好。每天早上她们来叫我去上学,学校很远,要穿过一湾遮 
天蔽日的竹林,小孩子不敢单独走过的。我总是很磨蹭,端着饭碗吃蛋炒饭的时候我妈 
在后面给我梳头。三姐妹通常带着长柄的雨伞,山区里总是多雨。军用书包挑在伞柄的 
钩上,晃呀晃的,好玩儿!上学路上,三个小喜鹊叽叽喳喳,议论着别的小朋友的八 
卦,有时候悄悄说老师的坏话。我小的时候,农村小学里还有几个老私塾先生,很老 
了,因为缺老师才被请出山。他们一般教二、三年级的语文、算术和美术,一年级的老 
师是年轻老师,他们比较懂现代汉语拼音。音乐老师是我家邻居,六一儿童节之前她总 
是给我排一个独舞,并且教我给我们班排舞蹈。她是个很乐观的乡村女教师。 
儿时的记忆好鲜明啊。陈其有没有故事讲给我听?”我笑着问她。 
小姑娘表现出一幅向往的深情,“我要是生在长满竹子的山区就好了,好美!你说吧。” 
“风景美的地方大多是很穷的。虽然竹子资源丰富,但因为没有通公路,交通不方便,经 
济不灵活。每年夏秋长江长水的时节,各家就把采自自家山上的竹子做成大竹排,扛到 
江边,跟从下游城市来的竹木商人谈好价钱后,就开始放排。成千上万吨翠竹沿江而 
下,带着竹山的风雨气息,流到不为伐竹人了解的大小港口和城市。那个场面很壮观, 
我躲在表姐身后,看见巨大的竹排被湍急的江水拍打着,心里担心它们的命运。 
现在,山里的年轻人大都南下打工去。而我,十多年前连出租车都不知为何物的小女 
孩,长大成人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吃过圆筒冰激淋,不可思议吧? 
小孩子对生活问题没什么概念。富裕和贫穷在那个时代并没有对孩子的成长产生巨大的 
影响。放学后,三五个玩的好的伙伴往竹林里一钻,男孩子打游击,爬竹子,女孩子卷 
起袖子过家家,也爬竹子。楸着竹子晃荡的感觉很刺激,胆小的小孩就在两根竹子之间 
绑上板凳荡秋千。由于多年的落叶沉积,竹林里松松软软的地面很适合女孩子拾掇出一 
间间房间,在竹子上系上不同颜色的小花,以区分各自的小卧室。天擦黑的时候,母亲 
们站在麦场边呼唤自己的孩子归家吃饭,一天的户外生活就告与段落了。 
我妈鼓励我做家务时总是说:乖花儿,等攒够了钱就买台电视给咱花儿看。 
后来终于买电视了,爸爸耐着性子从一堆雪花中调出了《射雕英雄传》。到现在我还深深 
喜爱剧中的人物和歌曲。《射雕》给了我童年时代瞭望武侠人物和山外世界的冲动。” 
一口气回忆了童年的一些琐碎细节,大脑兴奋着,可是体力有些不支了。看着窗外澄透 
的阳光,我想下去晒会儿太阳。陈其也说要出去转转。我们收拾好衣服鞋帽,慢慢走下楼。 
我们穿着病号服在医院的花圃旁踱着八字步。陈其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我觉得自己 
有点老了。 
我们在似秋水般预兆着红霞满天的阳光中踱步时,潜意识里期待着我的生命尽头能像这 
阳光一样安详,而不是像子夜那样阴冷。 
北京街头常见的阔叶树已经着上一身金色礼服了。我喜欢金色的东西。金色的头发,细 
腻的反射大自然的光线;金色的宫殿,气势磅礴庄严瑰丽;金色的被面,闪亮的丝绸缎 
子光泽如洗;金色的蝴蝶结,简单别致充满童趣。还有这金色的秋妆,自然天成,优雅 
娴静。 
我紧了紧病号服的方形领子。这件病号服显得过于宽大,我在里面简直变成了一个娇小 
的人儿。从小到大,我都渴望身材长的娇小玲珑,而不是高大健硕。体态娇小的女人更 
有女人味,依偎在他身边才像小鸟。 
陈其完全符合大都市温柔女孩的标准,她在那蓝色条纹病号服利就像刚孵出壳的毛绒小 
鸭一样弱不禁风。 
我不由自主的靠近这个敏感虚弱的女孩子。 
“要是我们俩都是健康人,也许这会儿我在麦当劳吃奶昔,你正准备收拾办公桌下班回家 
呢。”陈其忧郁的说。“我觉得自己太划不来了,老是要住院。虽然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可毕竟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没去过。我要到夏威夷小岛上度假,去澳大利亚看袋鼠和石 
人像。” 
“有机会的,别悲观,治好了就可以去了。” 
“我怕我治不好了。”她转过头来,眼里已蓄满了泪水。面对美好事物,谁都不愿意就此 
离去。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陈其,你不要悲观,你看我,恶性肿瘤,虽然心里知道离世的日子不远了,可是我还是 
在勇敢的接收化疗,在挣扎的希望中死去总比满怀恐惧和不幸死去要少一些痛苦。每个 
人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也许等待我们的另一个世界更美好呢。你小小年纪就接触到生 
与死的思考,以后会活的比别人幸福的。现在擦干眼泪,病会好的快一点。” 
晒够了太阳,我们打道回府。 
离祈恒回来还有五十分钟,我用来休息。 
迷迷糊糊睡着了,我跟一群孩子们玩捉迷藏。他们躲在透明的白云后面,我轻易的找到 
了他们。轮到他们找我时,却怎么也看不到我。我急了…… 
“醒了?瞧你张牙舞爪地要抓我?”祈恒握着我的手左右摇晃,脸上浮现出我熟悉的笑容。 
每当他举动如此温柔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流泪。  
陈其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开始玩游戏,我对祈恒说晚上多做点饭我们仨一起吃。 
我很庆幸与祈恒生活在一起后慢慢将他改造成一个热爱厨房的小伙子。不知从什么时候 
开始,家里的厨房就被他占据了。最初是煞有介事的对着菜谱挥舞锅铲,慢慢演变为下 
班后洗完脸就拉开冰箱动手做饭。男生的创造力的确很旺盛,我们的餐桌上花样百出, 
有时候我随口说个菜名和做法,他就能别出心裁的依葫芦照瓢做出来。 
祈恒是个独生子,在家里从不做家务。也许很多被宠爱的独生子女都是这样的。我很小 
的时候就开始做饭了,可是现在我的操作水平仍然停留在那个简单的阶段,而祈恒的进 
步之神速,令他的父母大跌眼镜。 
这是我作为女人的一份骄傲吧,在都市男女普遍下馆子泡酒吧的今天。 
还记得祈恒第一次在我旁边观摩炒菜时的情景。他围着围裙站在我身边学习如何做土豆 
片炒肉,不停的说:“油给少了!”“你看快糊了,肯定是油给少了!”“油给少了,粘锅 
了,在家我妈炒菜要搁很多油!”我实在忍不住了,朝他喊道“搁多少,你说说!”第二天 
我一声不吭地把锅铲交给他,他围着那只电磁炉摇来晃去了半天,终于弄熟了豆角,还 
不敢搁佐料,叫我过去放盐…… 
对了,要交待他怎么用电熨斗,他还没烫过衣服。 
和祈恒在一起的日子多美好啊,真舍不得离开他。记得他以前跟我说过几句佛语:一切 
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估摸着时间,我收拾好东西去卫生间洗澡。这样等祈恒回到病房时就可以闻着香喷喷 
了。卫生间很简陋,没有镜子。又瘦了,以前健康的时候还喝过减肥茶拉肚子来减肥。 
现在不用了,失去了弹性的身体,洁白无瑕,薄的透明。当淋浴的水浇到脸上时,我的 
泪又汩汩而下,好,就在这里流泪,出去后就不准再掉泪了。 
我在热气腾腾的水中等待。 
忽然清醒了,我猛然想起祈恒也许已经到病房了,赶紧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回到现实中,我的心里却又升起了希望,也许当时妈妈也是这样在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中 
度过最后的日子的。 
还没推开房门就听到陈其兴高采烈的声音:“我最爱吃牛肉干了!” 
小桌中间是一碗浓汤,我不能吃蛋白质过高的食物,那样会加速癌细胞的生长。我奇怪 
地望着祈恒,他舀了一勺喂到我嘴里。好甜,原来是白桃熬的汤! 
三个人围坐在小桌边开始晚餐。快吃完的时候,陈其的父母来了,看着像大知识分子模 
样,后面还跟了位医生。她的父母对我们表示了客气的感谢,然后跟陈其说吃完饭后转 
到一个高护病房里去,在那里休整几天就请身后的医生给做心脏搭桥手术。我才知道陈 
其的病如此之重。 
吃完饭后陈其向我们告别,她说明天白天再过来陪我,晚上的时间留给哥哥。 
“明天白天我也在这里。”祈恒从后面搂住我悄悄说。 
“翘班?” 
“我请了长假,从明天开始在这里一步也不离开你。直到你病好出院。” 
“那你工作怎么办?不怕老板炒鱿鱼?”我有些担心。 
祈恒摇摇我肩膀:“傻丫头,工作可以再找,老婆只有一个。别着急,我有了时间就可以 
去找更好的大夫了。现在科学技术又比十年前发达许多了,对不对?” 
我又想起了爸爸那时为妈妈奔走求医的一幕,还有我半夜去协和医院排队挂号的情景。 
那一切还是不能挽留妈妈的生命。肿瘤的生长太恐怖了,胰腺肿瘤不能通过切除,回天 
无力。 
妈妈的死让我知道了人的成长其实每一天都充满未知的通向死亡的危险。生与死只有一 
线之隔。活着是生命的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的生物是看得见的摸得着的。 
我抱着祈恒,告诉他明天血细胞化验就出来了。 
祈恒的身体僵了一秒钟,他比我更紧张。 
如果此刻我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我们该多幸福啊! 
与他恋爱的最初三年我们相隔千里。我很难回忆起那段时光的模样,总以为那应该是生 
命中最黯淡无光的岁月,熬过了孤独的日子就和他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后来,终于等 
到了两个人长相厮守的那天,我的生活仿佛打开了天窗,身体充满了活力,事业也有了 
进展,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我觉得好幸福。 
祈恒梦想着能到德国去读博士,到那里去感受专业知识的力量和他的创造性。在我们的 
想象中,那里将是我们下一个家之所在,美丽的欧洲风情,艰辛却自由的生活,神秘的 
阿尔卑斯山,宁静的湖泊,我们俩相濡以沫的奋斗…… 
可是由于我们的条件还不够,主要是我拖累了他,他得留下来等我。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还为此难过的哭了好几回。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为出不了国而哭可真傻。 
原来命运真的已经被谁安排好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常常抄写类似“转身,美丽的 
错误,恰似山川般温柔”“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些自我沉醉的 
青春年少的伤感啊,已被一刻不停的时间掩埋在记忆的风中。心灵的敏感细腻并不在于 
对着星星轻轻自语,不在于对着碧绿的湖水投一瞥深情的凝视,不在于那些曾经视为珍 
宝的小诗和日记。而在于给予自己和别人同等的呵护与爱,温柔善良的对待一切人,公 
正合理的维护正当的权利,每天都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有时候我和祈恒谈我们的见闻,靠在床头,我们像藏在稻草里的两只小老鼠,互相咬着 
耳朵说呀说,直到月上中天,眼皮开始打架。 
现在我要抓紧时间跟祈恒说话,把他的声音包括他的叹息刻录到我的大脑深处。我已经 
无法和祈恒做爱了。其实我很想很想,记住他的身体和缠绵。 
疼痛又开始了。祈恒像往常一样喂我吃药,轻轻按摩我的腹部。他回忆着我曾经给他的 
邮件,说那时候他很甜蜜,经常不自觉的面露微笑,为此被他的同学们取笑了好多次。 
他又说起了我们一起去旅游过的风景区,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了。 
于是我们说起接下来的治疗。我说王医生很棒的,给他时间他说有可能治好。祈恒决定 
明天找王医生谈谈,不行就转到有治疗能力的国外医院去,光维持不能解决问题。 
星星入睡了,我们也倦到了极点。曾经是月下相思的一对小人儿,现在依偎着进入梦想了。 
验血报告出来了。在去领取化验单的路上,祈恒紧紧扶着我的胳膊,攥的我手臂好疼。 
三层楼的距离,我们走了十分钟。“ 
这种紧张程度,可比当年领取高考成绩强烈多了。当年我的成绩在我进校门的时候就知 
道了,骑着摩托的语文老师有点失望的说:“591分,语文还可以更好一点的”。那时候比 
较麻木,对未来还不太抱什么理想,只想读了大学就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山里来的孩 
子就这么单纯。一晃十年,那个单纯的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拥有自己名片的丫头,已经 
是在北京工作6年的职业女性了,而且还梦想着与爱人出国留学,环游世界。”我自我解 
嘲的嘀咕了一路,想让祈恒和我自己的心脏不要蹦出来。 
化验结果就是我还有没有必要接受治疗的裁决书。 
快走到的时候,我扯一下祈恒的胳膊,说我要自己去拿,你等会儿我。 
祈恒,我想起了高中时候语文老师念的一篇文章,女孩说等一会儿我,结果让男孩等了 
一生。在去给他寄家信的路上,她被疾驰的汽车撞倒,变成雨中一只美丽的蝴蝶。在那 
封家信里,男孩写着:妈妈,我和英子准备下个月登记结婚…… 
时间啊,请为我停留一会儿! 
也许,这个忧伤的故事是我的一生中最后的悲剧。我不是英子,祈恒也不是那个等待了 
一生的男孩。 
我和祈恒多么幸运! 
化验报告拿到了,我看到了那上面鲜红的“HB+”,我已经知道,我的病也许真的会好转 
了。那个“HB+”,是我血液中正常细胞小胜癌细胞的标志。 
这之后的治疗,有曲折,有不稳定,可是我身体里的血细胞一直在顽强的与癌细胞作斗 
争。后来,那些复杂的药物被一种合成药水替代,王医生说那是他远在英国的导师回国 
时带他做的一个试验,而我是这种药水的第一个人类试验对象。我的遗传性基因正在通 
过药水改变,改变成自身具有抗体的DNA。等我治好后,我的后代就不会再携带可怕的免 
疫系统致病基因。 
那种神奇的医疗技术是怎么成功的,我一无所知,正如我对癌细胞肆虐疯长的原因一直 
无法理解一样。 
这是我在医院的最后一夜。祈恒被我派回家打扫两个月都没住人的房间。 
我们打算下个月结婚。 
病房里静悄悄的。在温柔的台灯下,我忍不住要用笔记录劫后重生的一番经历。 
那个曾经来串门的小女孩,早已病愈回家了。她的爸妈要把她送到美国去读大学。我不 
会让我的孩子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独自闯荡。我要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让 
他们感受到家的温暖,人生的美丽。我的孩子从小就懂得爱惜自己和他人,每天快乐的 
生活。 
就快到钟点了,丑末寅初。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每天,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时刻。有 
时候,我甚至能感受到我的躯体已经在慢慢死去,灵魂飘到祈恒的身边,凝视他熟睡的 
脸。我看着表,秒针的移动越来越微弱,在我的呼吸中,终于停止不动了。陪伴了我一 
年的表就在这时候走到了它的生命尽头。难道是它代替我履行了冥冥之中的重生仪式?  
我想把这块祈恒送我的Swatch时装表永远保存起来,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时辰已到,我获得了新生。我看到妈妈在远远的蓝色天幕中向我挥手。父亲在家乡的竹 
林中向我微笑。弟弟帅气的开心的脸庞。还有消瘦的祈恒…… 
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亡并不恐怖。恐怖的是留下太多遗憾。 
我静静的等待天明。天明之后,我将健康的奔向祈恒的怀抱,和他一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妈妈临终前说她心满意足。 
我对自己说,我将和我的家庭,我的亲人朋友一起迎接更多的困难与问题,战胜它们, 
然后在爱人怀里幸福的结束这一生,不留遗憾。 
隐约听到了丑时鸡鸣。 


完。 
2004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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