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些事其实无须弥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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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翠翠 等级 0 楼 发表于 2004/6/17 1:32:17 编 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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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再三，在心里问自己，要不要写，写这些有什么意义，最终还是提起了笔。 毕竟，十年整，又是为了回忆曾经对我们最重要的一个字——“家”，以及当年的那些 事。 我想现在我可以很平静地写出这些了。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回忆，还为了纪念你们逝去的 时光，以此纪念你们 曾度过的每一天，无论空旷或是繁忙，欢愉或是悲伤。 于是回到原点，回到我回忆过无数次的画面—— 某一个夏夜，那时候的我也许一岁半，又或许才满两岁，趴在蚊帐里，过了一会儿，妈 妈抱起我，带我出去吹风。那个时候天还泛着一点深蓝的亮光，空气中泛起好闻的花香 ，家属区的夏天总是有不知名的木本植物，顶着簇簇粉红色的小花，风很柔和，不知不 觉很想睡。这时候妈妈对我说，爸爸回来了。于是我睁大眼睛朝路边望，望见熟悉的身 影，傻傻地笑，妈妈就和爸爸一边聊天，一边往回走。忘了他们说什么，只看到路灯幽 幽地照，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长。 这样的日子，曾经很多。因为爸爸一年只有几天才会在家，所以我和妈妈常常要去爸爸 工作的矿山“度假”。那时候爸爸做矿山的财务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常常到了晚 上才能回来。于是每天妈妈都会这样，带我在路上等他。周末的时候，我们就去矿山附 近的一条小溪，那时侯小溪清澈见底，溪底铺满了白色的鹅卵石，我最盼望的就是得到 妈妈的许可，挽起裤脚去溪里跳。有一次在上游，溪水稍有些急，还冲走了一只鞋子。 这些事，其实我还记得很清楚。 后来爸爸考了自费的研究生，在北京读了三年，连去看他的机会都没有。妈妈一个人带 着我，带着舅舅家的哥哥，带着外婆。妈妈读了几天夜大，回来说：不读了。妈妈还没 读完初中就被强制下乡劳动了，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被推荐去上了个师范，一直成绩很 好，也很喜欢读书。这样要强的妈妈怎么会不想读了呢？我知道，妈妈不放心我们，她 不想把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丢在家里一晚上。三年之后，爸爸毕业回来了，对妈妈说： 我能上大学是因为你的支持。研究生毕业的爸爸不用再窝在大山里，终于搬到了金矿在 市里的办事处，和我们团聚了，我没机会再和妈妈一起去矿山，在宿舍到办公区的路上 等他，但也不用在每年的某一个日子，趴在家中的窗前直到那个身影拎个大旅行袋出现 。很快，爸爸升了职，当起了办事处的经理，虽然常常要加班到深夜，但是每天都会回 家。妈妈就经常担心地打很多次电话。还是小孩的我嘲笑她，那么大的人，又是骑自行 车上下班，怎么可能会出事。妈妈总是埋怨地说：你不懂，他加班都不给我打电话。 日子就这样过着，被妈妈抱着的小孩已经从小学升到初中，再从初中升到高中。我的成 绩很好，但妈妈的要求很严格，妈妈总是打骂我，而爸爸反对责罚，爸爸总是说：我当 年最早的时候在放羊，现在研究生都毕业了，小孩子打没有用，脑子好用就行了。当时 我想，可能我是偏爱爸爸的。爸爸的确让我觉得很憧憬，爸爸教我读英文，爸爸和我用 半吊子的英文对话，爸爸还教会了我用电脑，教我打游戏，从挖金子一直到魔兽争霸。 爸爸从不反对我打游戏，也不反对我□□的爱好，还陪我一起看动画。妈妈这时候就嘲 笑他：你也是没长大，跟你闺女一样。爸爸的工作也在进步，成了整个矿山公司的财务 总监，家里宽裕了许多。高一那年，爸爸和妈妈说：给你买台电脑。我想买IBM，爸爸说 ，还是买国产的吧，售后服务方便。于是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电脑，记得是联想当时最 好最贵也是最漂亮的，爸爸说，你英文好，去国外的网站找聊天室，用mail和外国朋友 交流吧。爸爸亲自帮我去网上找了一个16岁以下女生的聊天平台，让我自己看。后来常 常和聊天室里的女孩发邮件，聊生活，聊电影，聊我所知道的关于外国的一切。后来爸 爸调去海港工作，但每周都有三天可以在家里休息，妈妈还是每天等我下晚自习，然后 念念叨叨地说成绩和大学的事。 ——我以为这就是生活，会是持续一辈子的生活。 直到高二的某一天，妈妈的神情很不对，说了很多试探的话，我看着妈妈哭了出来，问 了我一句：如果我和你爸爸离婚——妈妈没能说完，哭声哽咽。我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 来，但不知为什么很平静地问出了什么事。妈妈很艰难地道出了原委。我觉得自己也许 是平静，也许是同情，我说了一句：好。勉强并不能带给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幸福，这 一点从小我就坚信。妈妈惊异于我的平静，又或许她认为这个事实给我带来太大打击， 她茫然地望着我，仍然小声地哽咽。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抱着她，直到妈妈睡着。 而我彻夜未眠，既不恨她，也不绝望。我想我当时崇拜她坚守了二十年的初恋的坚贞， 也理解她对自己的孩子启齿的愧疚和困难，更为崇拜她只是由于一个柏拉图式的精神背 离，就为了这份愧疚感而做了决定。 几天之后，我想爸爸是知道妈妈的决定了。他开始变得冷漠，跑到读研时的同学开在市 里的一个书吧住，并且每天去舞厅跳舞。那个时候我以为他是难过，和我一样的难过， 因为毕竟这曾经是三个人的家即将不完整。人永远都是幼稚的，单纯的，在某些方面， 至少那个时候的我就是这样。于是几天后，当我听说爸爸很干脆地同意了分手，并且说 自己有朋友在法院，可以尽快办好离婚手续，我开始像妈妈一样茫然。我不明白，如果 妈妈提出离婚是出于内心的愧疚，那么爸爸的爽快，难道是出于愤怒么。对和自己生活 了十几年的女人，就这样毫无挽留地放她走，不会有悔么？即便如此，我仍带着这样的 迷茫和疑惑，同时带着对所有人的 决定的尊重，等到了命运中的一天。 早晨去学校之前，妈妈简短地说了一句：今天和你爸爸去法院。我默默地离开家，没有 告别，骑车去了学校。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想说话，只是看着黑板发呆。直到 第一节课结束，琳琳问我什么事。我笑着说：我父母在法院，协调离婚。琳琳楞了一下 ，然后使劲拍了我一下，用力很大，很痛，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一个借口，我开始哭， 哭得很小声，然后很快擦干眼泪，不想被□□人看到。 中间又经历了很多事。一个女人的所有忧伤，以及两个男人的薄情。先是分居，爸爸带 走了家里的大部分东西和存款，甚至一部分的书，以及他们曾经集邮的所有邮票。留下 的只有我的电脑，和一些家居用品。妈妈开始每天哭，说着伤心的话，说没想到爱的人 和嫁的人都是无情无义。后来又开始酗酒，疯狂地喝白酒，绝食，一脸盆一脸盆地吐。 我茫然地上学，放学回家就照顾妈妈，看住她不让她喝酒，逼着她吃一些东西，听她的 哭喊和抱怨。我大约哭完了人生二分之一的眼泪，另外四分之一是由于小时候被妈妈打 骂，最后的四分之一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爱情。 99年的秋天，办好离婚手续之后，爸爸说自己要去广州工作了。我想，也许每个人经历 了一段伤心事，都想离开这个让他纠结的地方，即使是已经让我觉得薄情和陌生的这个 人。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跟他告别，希望他保重。我和妈妈去火车站送他，我们的脸上 都泛着感伤。爸爸似乎没那么感伤，他笑着说还会回来，每年都会来看我们。我看到一 个人影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看我们，我告诉爸爸妈妈，妈妈问是不是认识的人，爸爸 的表情变得很奇怪。这个阿姨你以前见过的，是我同事，爸爸轻描淡写地说。于是爸爸 走过去，说了什么，柱子后面的女人走出来，是爸爸在海港时候的同事，有个和我年龄 相仿的女儿，我去海港的时候也住过她家，对我很好很亲切。我想，可能是因为爸爸要 去远方了，所以会有同事来告别。就这样，送爸爸上了火车，去遥远的南端。 爸爸走了之后，有时会来电话，也会写mail说些广州的事情。他说广州有很多花市，还 说他养了只狗，还养了一只乌龟。但似乎没说过想念我或者妈妈。妈妈变得好了一些， 戒掉了酒，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哭，因为我快要高三了，再过一年就要高考。失去了爱情 和生活心如死灰的妈妈不想失去唯一的希望，不愿影响我的成绩，让我考好大学，这是 她人生当时唯一的目标。妈妈说：再管你一年，等你有了好学业，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愤怒地哭，说我以后会对你很好，不要想自杀的事。妈妈颓然地叹气，又说：不管 你对我有多好，都是没法弥补感情上的心伤的。这句话至今我都记得，虽然未免过于冷 漠，但回头想想，的确如此。妈妈没有在酗酒那一段时间自杀，大约已经是强烈地克制 了自己。就为了我。 高考结束，种种原因，既没能报我想去的北大中文，也没有考妈妈希望我去的复旦。去 不去上海的问题上，跟妈妈发生了很大争执。最后还是坚持报了我喜欢的北京。爸爸没 有从广州回来，想必妈妈也只是简短地通知了他。我背上行囊离开了住了16年的家，渐 渐遗忘忧伤，开始过新的生活。大学生活很愉快，因为没有抱怨和悲哀，也不会感觉到 心里很疲惫。然而某次回家，许久不见的姑姑来家里坐，对我说，爸爸要回来市里大学 做系主任，而且要结婚了。我没有太多惊讶，妈妈的态度是不可能再结婚了。而爸爸看 起来又没有那么纠结，再婚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吧。姑姑就说了结婚对象的状况，我却 心里一颤。不就是当年火车站躲起来的爸爸的同事么？再细细地问了一番，才知道那位 阿姨是在爸爸妈妈离婚之后的某个时间和丈夫办了离婚手续，女儿判归了她。顷刻之间 ，，曾经对爸爸的同情和理解化为乌有，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当初妈妈只是由于心 中内疚，就提出了离婚，爸爸却意外的爽快，加之车站的奇怪气氛，以及对方的离婚时 间，不得不让我产生猜疑。于是，妈妈知道了悲愤不已，而我抑制不住地去找爸爸，证 实了我的猜测。为了这一场分手，妈妈付出了一切，家庭，孩子的信任，亲戚的尊重， 而眼前这个曾经让我崇敬的男人，却卑鄙地利用了这个借口。 三个人的家变为了两个人的家，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婚 礼，也不想问。直到姑姑家的一次聚会，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他们，看到爸爸和那个女人 在一起，以及我的所谓的“姐姐”，爸爸让我和她打招呼，我淡淡点了个头，她却端着 杯子，递给我，说，来，我们四个一起举杯，以后家庭和美。我从未当众爆发的怒气就 这样不可避免地渲泄了出来，甩下杯子，跑出了门。爸爸在后面追过来，抓住我，说我 没礼貌，要我回去道歉。我冷笑道，现在顺了你们的心，却不可能是四个人，请你们过 你们的好日子，我有我的妈妈，不需要这样的和美。我看着他铁青了脸，扭头就回了家 。自此，爸爸开始对我冷漠，妈妈却由悲伤转为愤懑，并且常常由此怨我对他态度不够 强硬。终于，大四那年我因妈妈的一件事和爸爸吵翻，且他很久一段时间内，没有向家 里人问起过我在何处工作，状况怎样。之后偶尔见过几次，也是淡淡散去。 情况开始好转，大约是在我与花猫开始恋爱之后。许久不联络，彼此觉得多少有些心软 ，我又有了男朋友，总是要讲给他知道的。妈妈逐渐平静了一些，反而开始絮絮叨叨地 对我念他的好，要我原谅他，说父女毕竟是父女，即使再对不起你，你也总不可能狠下 心断绝关系，将来到老还要对他好，退一步也就算了。毕业忙于工作，我也无心无力， 或是已经对这些事感到平淡，便道了个歉，算是两边收兵。 07年和花猫结婚。婚礼上见到爸爸，仿佛老了很多，很是黑瘦，说自己腰不太好，幸而 大学工作还不算太劳累，还可以工作个几年。婚礼有个教堂部分的仪式，他带我入教堂 ，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感慨万千的样子。我想，也许血缘终究是有它的羁绊么。我开始 想他的好，想他的老，想着不管他现在怎样，至少有一天老了，我还是会关护他。想起 来，知道这些事的人中，曾经有些会问我说：“你需要对你爸爸亲一点嘛，否则不是以 后会对他家那个不亲的女儿比对你还要好，岂不是什么都归她们母女了？”我只是淡淡 地笑，心里觉得很鄙夷，很想抽他们。亲不亲是感觉，感觉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挽回，所 以我再也不是当年夏夜的小女孩，或许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对他那么亲热，但是，我从 未，也永远不会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不会为了钱，为了那些浮云的东西去假装亲 热，也不会因为他的疏远，而讨取分毫。我很想说，爸爸，如果有一天，她们母女对你 不好，或者当你年老病弱时，我不可能会因你曾经的薄情而扔下你不管，我也不会要你 一分钱的财产。若是你百年之日，无需给我留下什么，因为至少你永远是我爸爸，并且 ，我还有童年和少年时的回忆。 至于妈妈，如今仿佛变了个人，依然唠唠叨叨，却很平和。从高中到现在，家里陆陆续 续养了四只猫，妈妈说他们比我地位高，让他们叫我姐姐。妈妈很宠那四只猫，从不吝 惜给他们花钱，有了猫猫们，她的心灵也有了一些慰藉。后来，妈妈自己找人装修了家 里的房子，虽然还是旧房子，却被她布置成了欢乐温馨的小天地，铺了木地板，养了很 多绿植，厨房还特地做出了一个小吧台。于是我给妈妈买了几瓶五颜六色的小洋酒，她 欢喜得像个孩子，摆在吧台上，还说自己没事就点蜡烛坐在厨房喝红酒。我使劲地笑她 穷洋气，心里却酸得想哭，十年了，当年那个喜欢画画和音乐，再贫穷都不失温婉尔雅 的妈妈终于又回来了。妈妈不仅布置好了新家，还开始重拾一些当年曾经无力或者无心 继续的爱好，又开始画画。又有次，她竟嘲笑我不听流行音乐，还显摆自己的新mp3，然 后告诉我哪首哪首是什么网络新人的歌，煞有其事地哼。前几天，又打来电话，说自己 在上老年大学，学白描花卉，以后还要去学别的课程，还叫我要想开，想做什么就做什 么，不能委屈自己的心。想着妈妈的变化，我一边偷乐，一边自叹不如，真是比我的心 态好多了，反而显得我像个老人似的。 于是，还能说什么呢？三年前我曾在life忿忿地写《有些事永远无法弥补》，如今，倒 觉得应该是“有些事其实无须弥补”吧。愿每个家庭，无论发生过什么，幸福，平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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