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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    等级  

0 楼 发表于  2005/10/27 4:52:26    编 辑   



    她喝了一夜的酒。 
    天亮时,她被人从地上扶起。她柔软的身子,和着那些柔软的缎缦,一并 
冷了,硬了,灰了。 

    她的孩提时代是在大院里过的,她母亲是大院里的炊事员,父亲是早早的 
就没了的。她一直宁愿相信父亲是真的没了,从这个世界上簌拉一下消失了, 
而不是跟着另一个不是她母亲的女的偷偷地在一个风凉的夜里跑的。 
    事实上那是个九月的凌晨,甚至前夜里她的父亲还给她母亲倒了一盆不凉 
不热的洗脚水,并哄了她睡了。清晨的时候他不见了,她们以为他又是起早做 
活去的,然而直到黄昏,再到打更的打过十二点,他依然没有踪影。 
    同时消失的还有另一个女的,她曾经偎在家门上给她吃火糕。她依稀记得 
父亲是带着她去过那个人的家的,其实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真切。但听 
母亲哭诉的多了,居然所有的记忆都在想象里被描绘了边角,明朗起来。她甚 
至毫不怀疑自己曾经看见她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哭。 
    跑了就跑了,怎么能在前夜里还能那样不动声色的给老婆倒洗脚水哄女儿 
睡觉,这是她和母亲最不可原谅父亲的地方。 

    她就是在这样一种对于男性的憎恶中成长起来的,然而母亲却和她并不相 
似,她十六岁那年,母亲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再次出嫁了。 
    于是她的家,从一个大院搬到另一个大院。不同的是,房子宽敞起来了, 
她有了一个自己的闺房,并且多了一个弟弟。 
    那个弟弟,小她两岁,和她在一个学堂念书。她刻意地和他岔开路走,每 
天早晨为了赶在他前面走,她总只能匆匆地扒几口饭,几乎是空着肚子去上学。 
下课的时候弟弟来找她,伸手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热鸡蛋:“姐,给 
你!”她高高地昂起头,装做没看见她,全班的同学在身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哦,哦,阿宝给媳妇送鸡蛋咯!”他和她的脸都涨得通红,但他的手依然那 
样执著地伸着,她于是做贼似的夺过鸡蛋拼命地逃回座位,不忘狠狠地剜他两 
眼。然而第二天,他仍是如此地给她送一个鸡蛋来。 
    她从来不叫他弟弟,也不叫他爸爸为爸爸,她看他们的眼神永远是冷漠的 
孤寂的。她的母亲并未勉强她,他们看她的眼神却是热乎的,如同他早上送来 
的那个鸡蛋。 

    初中毕业后,她不再念书。她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女孩子一大心里就塞满 
了小九九,旮旯里到处是秘密,念书也念不下去了。 
    她长着一双清澈的眼,倒影里却是冷辉。她自始至终都是怀念着父亲的, 
尽管她憎恨他,无比憎恨。但她怀念被父亲搂着的岁月,怀念被父亲放在肩膀 
上的日子。无比的爱和极度的恨交织在一起,烙得她整日整夜的反反复复。 
    她的弟弟十五岁生日那晚,全家围在桌前吃一顿比较丰盛的晚餐,她选了 
这个时候说出她的想法,她想出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欢乐的笑容顿时在所有人脸上凝固了,她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互相交换了一 
下眼光,摇摇头叹息一句。她其实是不想明白这世界到底有多大的,但她想找 
父亲,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世界这么大,他能逃到哪里? 
    然而还是她的弟弟终于开口,说:“姐,那我不念书了,我陪你吧!”她 
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便一同呵斥起来,说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云云, 
她便在这呵斥声中走了出去,到自己房里收拾东西。 

    她就这样走出了那个大院子,走得很远很远。那也是个九月的凌晨,风凉, 
星稀,没有月亮。她走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恋,丝毫没有。她离开村子的时候头 
发被风吹了一缕到脸上,顺势拂时,看见一个隐约的影子跟在后面,仿佛是弟 
弟。她于是叫:“阿宝?”那个人影真的走了出来,嗫嚅着说:“姐,我不跟 
你走,可我想送送你。”她于是在脸上拂了一把,满手的泪。 
    她到了一个城市,又辗转到了另一个城市,每个城市都有父亲的影子,但 
似乎每个城市又都没有他的影子。许是飘着远了蒸发了?她常在惨淡的夜里醒 
来,茫然地问自己。 
    年间,她换了很多个身上有点点父亲影子的男人,她尝试着与他们交往, 
既而又如受惊的兔子般躲开。韶华终逝,她对着镜子抽烟的时候发现不知什么 
时候额头已爬上了细细的纹路,老了。 
    寻找中原来人也会变老,那么父亲呢?许是老了?或者去了?她开始想不 
起父亲,只愿抓住那些蝌蚪的尾巴,趁着年轻,趁着还有点年轻,还有尾巴的 
时候,放歌纵酒,逍遥取乐。 
    一日她遇见一个新认识的男人,问她家乡何处。 
    她才发现,她早已让家乡的记忆像炊烟一般在脑海里散了远了。 

    她回家那日是黄昏,她的母亲苍老如枯木,抱着她眼里淌出许多的水来。 
她用猩红的手指为母亲拭擦着,然后她看见他的父亲从后面佝偻着背走出,她 
听见自己的声音颤巍巍叫了声“爸”。 
    他们都以为她死了,甚至为她树了一块班驳的碑,潦草的书写着她的名字。 
看着坟头丛生的杂草,她凄冽地笑,问:“我弟呢?” 
    原来她的弟弟一直读书,如今已在县上中学教书,却不曾娶妻。她仿是得 
了什么,很满足,笑盈盈地留了一笔钱和地址,又回到蜂鸣蝶舞的居处。她临 
走的时候弟弟赶来了,个头很高,比她要蹿出一个头来,温文地笑。 
    “你咋就找不到个媳妇呢?”她用手轻佻地拍他,说,“早点找一个给姐 
看看,爸妈还等着抱孙子呢!” 
    他看着她笑,多大的人眼里居然浮起许多的羞涩来。 

    过了许久吧,虽然在她眼里只是瞬间之后,她收到一封电报,说弟弟大喜, 
速回。她以为自己不在意,却是火急万分地赶了回去。 
    赶到的时候,鲜红的喜字已明媚地贴在窗口了。见她回来,她的母亲松了 
口气,说:“你弟弟呀,说你不在他不办喜事呢!” 
    那晚她见到了成为她弟媳的女子,眼神柔弱的,言语贤淑的,一脸阳光地 
被弟弟抱进屋内。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晃啊晃的,忽地想起小时每天早上的那 
个热鸡蛋来,没来由的认为这其实应该是属于自己的,不知道怎么就给了别人。 
于是她就一直拼命拼命地喝酒,同每个道贺的客人喝酒,直到小半夜才醉醺醺 
地进了自己的房。 
    “阿宝给媳妇送鸡蛋来咯!”一群人咯咯地乱笑。 
    她举起酒杯,对着那些记忆中的声音说:“喝啊,喝!” 
    她就这样喝了一夜的酒。 

    那一夜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这辈子都做了什么,在寻找父亲,父亲的下落。 
那些有点点像父亲的男人,或是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生命的影子,重重叠叠成为 
一个人,从发黄的记忆里蹒跚走出,说:“姐,我不跟你走,可我想送送你。” 
    “喝,喝啊!”她继续举起酒杯,和那些记忆中的声音啊人啊喝酒。 

    第二天清晨,家里人扶她起来,甚至还含着责备的说她,你咋就要喝这么 
多酒呢?你弟结婚你高兴应该,可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哪! 
    然而她柔软的身子,和着那身柔软的缎缦,以及指甲上班驳的红色,一并 
冷了,硬了,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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